作者|白宁
所有疯狂的“高楼起又塌”的故事,都会从一些诡异的场景开始。
一年前,到处寻找消费电子芯片货源而不得的王杰,从没想到最终自己会置身于一场线上拍卖会中,而他和那些隐身于线上不见真人的“同行”们一起拼命竞拍的,是一批芯片货源。
竞拍的发起方是一家业内知名的芯片厂商。
这场景不是你想象中地下黑市交易时的画面,反而很讲“规矩”:厂商为此开发了专门的系统,设置了一套机制来筛选竞价者。甚至,厂商还要求竞价者必须是拥有平台License的合作客户。
拍卖规则中明确写道:“对于没有 XX 产品 License 的客户,如果拍中了该产品,需要事后补交该产品的 License 费用 1 万美金”,否则,就只能参与“拍卖客户已有 License 的产品”。
这些设计都证明,它不是一次性的应急方案,这类拍卖在当时成了常态。
纵观半导体行业,以竞标的方式解决供需问题此前没出现过几次,由厂商主导的更是少见。最著名的类似事件,大概是2017年至2018年的电子元器件缺货潮,当时因无法照顾到所有客户的需求,不少厂商只能以竞标的方式让买方出价争取料源。
这次则是因为芯片的供需在2020到2021年之间出现了严重的“供需错乱”。
一方面,供给受到疫情冲击,另一方面,2021年汽车芯片随着新能源汽车销量的猛增而需求暴增,上游的产能也像汽车芯片倾斜,消费电子类的芯片突然紧俏起来。
供需的错乱直接体现在价格上。“比如某款芯片,从8块多美金开始拍,第一次拍到10块多,第二次拍到12块多,第三次就是15块多,最高点拍到近18块美金一套。”王杰说。
更恐怖的是,这些货“拍卖到手之后,加价转手”立刻就能出掉,并大赚一笔。像王杰这样真的需要货的人,很快发现,拍卖并没有真正缓解自己的需求,而那些隐藏在黑暗里的同行,也不是真同行,得到货物的,往往是那群炒芯人。
“在超过一倍的涨幅面前,谁能抵挡住诱惑?”
甚至华强北“村队”出马,筹集几百亿的资金注入到“炒芯”的队列中,几乎人人口中都在流传着:95后采购员辞职后炒芯挣了几百万,90后炒芯创业半年赚下几千万……的行业神话。
彼时,没有人会想到,短短数月之后,消费级芯片市场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需要排队抢购的芯片,转眼间砸在手中,降价大甩卖都无人接手。
“大家都在抢”
“我在这个行业呆了20年,芯片只涨过两次价,上一次是2016年,当时手机内存涨价。然后就是这一次。”手机芯片代理商刘勇回忆道。
芯片行业的交付周期极长,从下游下单到收货往往需要三到六个月,如果发生反常的情况总会提前有些预兆出现。对于刘勇而言,这次反常的预兆是迟迟无法发出的芯片降价通知。
在半导体这个行业中,产品降价是常态,他的客户早已习惯了每隔两个月左右就收到一次降价通知。然而彼时,不但刘勇的芯片渠道,整个行业内的芯片价格都在浮动,持续的浮动导致定价通知一直无法发出。
刘勇这样回忆当时给客户的报价,“我们告诉客户,芯片要涨价了,最低也是维持原价。”
然而,即便是“最低维持原价”的微妙平衡,也很快被打破了。
进入2020年第三季度,新能源汽车产业迎来了爆发式扩张,创维、恒大、上汽、东风等企业也纷纷宣布入局,本就不富裕的消费级芯片产能被进一步挤压。
“我们马上就没有芯片了,马上就没米下锅了,跑到超市里一看,买米的人排得队比以前又长了好多。排队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彼此都觉得,可能真的出问题了。大家就跑去找芯片厂商,让他讲清楚,2021年究竟能给我多少。”刘勇说。
这种背景下,芯片厂商开始紧急统计各方需求。
结果是在预料之中的:已经艰难维持的手机芯片产能,无法覆盖统计出来的总需求。需求方得到的回复基本都是“产能没有那么多,不能签那么大的量”。
供给侧疲软,需求量却在不断增加,在不断被放大的供需不平衡的背景下,买卖双方签订合同时一般都会对需求进行下调:如果需求是一千万片,就折中到六百万片;如果原来是六百万片,则折中到四百万片。
问题也随之而来,首先,被折中、压缩掉的“四百万、两百万片”这样的需求怎么解决?“他们无非有两种选择,第一,默默忍受,第二个就是想办法去凑出来。”
紧接着便是,要找谁凑?只能找代理商——也就是芯片厂商在终端品牌商、芯片设计公司之外的第三类客户。
于是,远超以往的巨量需求在代理商处汇集,产能不足的信息也在代理商处汇集。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便引起了抢购。
抢货的早期阶段,考虑到风险,大家都还比较克制。“过去一个月的需求量是1万台,存2万风险太高,那就只多存1000台,也就是多拿10%,即便万一出现问题,也还是能够出手的。”
于是,一个、两个、无数个客户10%叠加后的需求,再次汇聚到了代理商。考虑到需求的增加以及芯片的紧俏,代理商在扩增了芯片销量的同时,也被“正向反馈”所激励,默认了所谓巨大需求的芯片市场的存在。为了满足预期中的未来客户需求,代理商在多个10%的扩增量之上,再次扩大了向芯片厂商的预定芯片量,最终完成信息闭环。
就这样,一个层层加码的恶性循环完成了。
“就像盲人摸象,大家实际上是在彼此误导。”
疫情也再次充当了诱因。“他们过不来,我也没法到客户那里去”,彼此联系的形式和频次都变了,很多信息也就错过了。需求于是被一步步放大,直到成为伪需求。
另一端,代理商从合同签订到交付芯片,往往需要两到三个月的周期,用于将芯片加工成模组套片,以便于客户产品的后续开发。以展锐的消费级套片为例,在SoC主芯片之外,还封装了Transceiver、pmic、connectivity等总共12颗从属芯片。
然而,芯片的价格每天都在疯涨。一个套件加工周期尚未走完,整个行业已经进入了疯狂抢货阶段。
“大家都觉得现在已经到了卖方市场,到了供不应求的时候。市场端究竟要不要那么多手机,究竟要不要那么多消费电子,已经不重要了,就一个字,‘抢’!因为今天不去拿货,可能明天就是另一个价格;今天可能还能抢到五千片,到明天可能一千都抢不到。”芯片贸易商黄军回忆道。
市场陷入了癫狂,它给卷入其中的所有人重复传达着同一个信息——价格还要涨,你不抢别人就抢,于是无论多么坚定的个人判断,都难逃被迅速淹没的结局。
黄军介绍了当时的情况,“我综合了我的前端、后端,考虑到我的上游和我的下游,得出的结论是,现在这种情况会持续。我还问了其他老板、同行,结果大家都在抢。你不抢,就没货。这个时候,人是没办法考虑未来、考虑真实的需求的,因为你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你现在只要抢不到原材料,就没办法向客户交代。”
与此同时,台积电连续两次上调了芯片价格。
2021年3月份,台积电宣布接下来将逐季上调12英寸晶圆产品的价格,涨幅最高达到了25%;宣布从4月份开始,将提高其驱动芯片的代工报价。彼时相关报道还显示,台积电决定从2021年年底的订单开始,取消对客户的优惠。这也意味着,台积电的代工价格将会涨价数个百分点。
5个月后,台积电再次表示,由于原材料价格上涨、芯片产能紧缺等因素,它将再次上调代工价格,其中先进制程涨价10%左右,成熟制程涨价在10-20%左右。
烈火烹油之下,芯片价格走向了新的巅峰。一个典型的例子是,MTK和紫光展锐一些性能触底的芯片,价格上涨甚至超过50%,即便它们除了被安装在功能机上外,别无他用。
他们把芯片炒成了期货
“整个行业全疯了,完全不考虑卖给谁这个问题。当时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有多少我要多少,有多少我吃多少’。这一批你不要?那下一分钟,就被别人拿走了了。”
黄军手上的某款芯片在一天之内曾被五个客户询价,后两者来询价时,距离这批芯片交易完成不过五分钟,当时他正在和客户确认最后的流程,甚至没来得及更新芯片清单。
价格水涨船高时,人们开始把芯片加工成的模组套片当成股票去炒。当然,事实上,手机行业里面炒套片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只要供求关系出现变动,不论是供过于求还是求过于供,都是商机。所谓的炒,就需要利用这种商机,或者创造这种商机,和其他行业没什么区别。”
炒套片的第一个前提是制造恐慌,告诉整个行业没货、缺货或者产能不足了。第二步是逐步囤货,量力而行,“毕竟还是有风险的,万一卖不掉怎么办?”。每个人的财力不一样,有人可能囤100万,有人可能只囤几万,然后随机应变。
不过这时候的芯片交易似乎不需要随机应变。上到芯片厂商,下到客户群,都在说,“芯片确实紧缺,产能确实不够”。
“炒芯人”们就此做出判断,闭眼买就行。手上有流动资金的,能收就收,甚至联合别人一起收芯片,“有一批芯片数量在十万片以上,一家吃不下,又不想放过,就会问周围的人,要不要一块分。”
“从去年1月份开始,芯片的供需关系是越来越紧张的,眼看着就有可能进入断货状态了。”黄军说。
可能断货的消息扩散了以后,从业者愈加疯狂:“买方跟卖方的心态都是地震,都不愿意错过这种几十年难遇的良机。我有朋友昨天从另一个人那里拿到了5万,为了求稳,当天分给了另一个人4万,今天听到消息真是后悔死了!”
芯片被炒成了期货,能入局的都想入局。
具体到炒作手法,看上去五花八门,实际上也并不出格。
黄军举例道:“我和你联手,把价格抬高炒出去,或者不方便全由我出面,就让你出面去找10家人,我去找另外4家。扫货,吃货,乃至整个进进出出,跟其他的普通商品炒作没任何区别。手法简单,收益高。”
然而,不管利益多高,大品牌商都最终依然没敢入场:“因为这里面会影响到跟芯片公司的长期合作,以及其他利益关系,比如后面的芯片首发、芯片厂商的返利。”
去年11月,芯片价格终于被炒到了最高,优质芯片价格普遍炒翻了倍,质量不高的,也都加价了50%。炒家们把芯片拿到手中,期待着来年大赚特赚,单车变摩托,期待着美好的2022年的到来。
带着这样的愿望,他们度过了一个美好的春节。然而这样的未来,终究只存在了期待中。
“完蛋了”
2022年新旧年交接的那段时间,芯片行业复制了它数月前价格起飞前的前奏。
前兆都是类似的。芯片的价格停留在了半空,没有继续上涨,却也没有下降。以官价10美元的某芯片为例,它的价格维持在了17-18美元的高位,
春节过完不久,芯片行业仍处于平静期时,世界迎来了一个大意外:两个国家之间的地缘冲突爆发了。此时,享感受着假期余韵的芯片炒家们也开始畅谈国际局势,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个用于打发时间的谈资,加速将他们的命运拨弄到了拐角处。
第一波影响首先发生在航运上。
“对于他们而言,此时最重要的是脱手芯片,把东西运出去,发送给客户。但他们很快发现,海运出了一些问题,船出不去了。接着,空运也出现了问题,相关国家互相关闭了领空。”刘勇说。
接着是关注度。地缘冲突一拖再拖,开始对诸多领域施加影响。天然气、粮食等等话题,先后成为人们在网络世界和现实世界的焦点。随后,美元加息、通货膨胀等开始对人们的现实生活施加影响。人们突然间发现,自己好像没必要换手机了——手机销售额开始急转直下。
“最开始我的客户跟我说他一个月要1万台,后来还涨到一万一千台。现在改口说可能只要八千,为什么?他没那么多美金打货款了,可能是因为他的国家发生了外汇管制,也可能单纯是没那么多钱了。大家初期还没感觉,觉得是个别意外。但是很快,有了第一个,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不过,即便如此,炒家们依然抱着一线希望:小波澜罢了,过去就好。然后紧接着,手机行业出货量暴降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分析机构Canalys发布数据,2022年第一季度,全球智能手机出货量3.112亿台,同比下降11%。国产品牌如小米、OPPO及vivo,分别跌了20%、27%及30%。
根据中国信息通信研究院发布数据,3月国内手机市场总体出货量为2150万部,与去年同期相比大幅减少40.5%。业内一片哗然。
刘勇、黄军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是在做一场过于美好的白日梦,如今梦醒了——“能跑赶紧跑,先把全年库存扔掉。”
4月份开始,芯片价格开始稳步下滑。过了6月份,二季度数据出来了,手机市场继续萎靡:全球手机市场收入连续第二个季度下降,2022年第二季度环比下降15%,至958亿美元。
芯片价格随随即开始断崖式下跌:“从7月份开始,价格真的是一步一台阶,惨不忍睹。价格从最高峰一步步回落,及至突破原发价。”
面对暴跌的价格,很多人还抱着价格触底反弹的心理,而不愿清仓止损。
“这个型号的芯片,正常价现在已经找不到人接手了,骨折价也只能出手很少一部分。”不过,张涛事实上也并没有真的把芯片降到“骨折价”,“虽然市场已经很糟糕了,但价格还是不能降得太多,那样只会让市场加速崩盘,能撑多久就撑多久吧”,以及,“万一这款芯片又被盘活了呢。”
业内确实有人大赚千万之后及时收手,但更多的还是像张涛这样的人,沦为击鼓传“芯”的接盘侠。或者说,赚了钱的人早已深藏功与名,陷在其中的,只能抱团取暖。
暴跌潮下,行业社群中最热门的段子,从“菜鸟入门月赚百万”,变成“华强广场有几个人跳楼了”。被逼入绝境者,都是借贷囤了大量的芯片又卖不出去的人,他们往往不仅自己屯货,还会拉亲戚、朋友一起“赚大钱”。
华强北的“炒芯人”纷纷被套同时,一个事实却往往容易被忽略,恰恰这个事实事后可以当成是暴风雨来临的信号。
早在去年年底,与一线紧密连接的品牌商就意识到了问题:“准确的说是从去年的四季度,OPPO 、vivo包括小米就开始砍单了。这个品牌砍了1,000万,那个品牌砍了2,000万。”
他们为什么砍单?逻辑很简单,即便行业内所有环节都喊缺芯,一旦市场终端反应不存在需求,货卖不出去,那所谓的需求就是伪需求。
“品牌厂商是深入一线的。他们在分析数据时,很容易会发现,某个国家卖不动货,或者货物的流速在减少。导致卖不动货的原因有很多,价格高、产品功能不受欢迎等等。但是排除掉产品本身的问题之后,品牌厂们还是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市场的情况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张涛说。
在缺货的前提下,过去一个月卖1万的,在没有发生涨价以及功能大调整的情况下,如果消费者真的存在购买需求,那出货量一般会维持在1万台及以上。但是一个月过去,出货量没有变化,两个月过去,依然没变化,销量甚至还有些许下滑,那就是整个市场出现问题了。
品牌厂商由此判断,寒冬已至,接着是行动:“和芯片商,以及屏幕、摄像头、电池等等电子零件供应商协商,能砍单的砍单,不能直接砍单的,就协商货物缓交。但是事实上,推迟交货就是在变相砍单了。所以,当几大品牌商砍单的时候,整个行业一片哗然。
品牌商的行动是行业里最强烈的信号,几家砍单加起来,一个多亿的套片就下来了。这个时候大家就知道完蛋了。”
“现在大家清醒之后,回过头来再一看,地缘冲突其实只是加快了这个过程。即便没有地缘冲突,到最后,一切也会暴露出来。”
毕竟,“没有需求的炒作,终究是空中楼阁罢了”。
从六月份开始,芯片代理商张涛将芯片行业相关的微信群从免打扰状态设置成了置顶,每天点开无数遍。数月过去,他并没有刷到自己期待的好消息。屯在手中几万片的一款芯片,价格骤降之后,目前依然在缓慢下跌,每天的损失以万、数十万计。
在对话的尾声,张涛说很难形容自己当时的心情,“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的感慨只属于旁观者,身在局中者,陷入恐慌与焦虑织成的漩涡中,不知如何脱身,甚至连抱怨都无从下口。“寒风呼啸而过,刮飞了御寒的衣服。风貌似是始作俑者”,但是问题是,“这风刮起来,也有自己的一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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