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风窗
作者 | 路星河
在一所大学宿舍里,“北方人”应该是最鲜明的那个,许多痕迹和表征或出卖他们,但当有两人以上来自南方城市,他们却鲜少被统称为“来自南方”。
“南方”,简直是个狡猾的多义词。中国幅员辽阔,地形地势波澜复杂,南方更甚,江南的婉约、长江中下游的浑厚、西南的生猛、东南的热烈……如果城市可以拟化为动物,南方一定是生态多样性的天然样本。
从儿时家乡到求学、工作,分别秦淮以南三个不同的城市,我似乎可以大言不惭地自称“南方人”了。但紧接着却有千言万语难以概括——别说东西之差,仅东南一角,岭南文化板块内,不同城市的差异也迥然明了,像一部丰富的、暗藏宝藏的书籍,翻开任何一页,都有不同的叙述方法。
广州沙湾古镇 / 图虫·创意
比如,在广州住了三年,我还是会不经意被这样的场景击中:
早秋的清晨,从租来的房子里走出来,在小区院子里感受到第一份暌违已久的秋意,一阵凉风载着穿校服的孩子飞驰而过,一个穿新衣的两三岁大孩子伫立在一棵老树底下,脚边环绕着半青半黄的脆叶,置身新秋,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不敢动弹,生怕抬脚闯破了仙境。
一抬头,发现树上繁叶已开始染金断茎,扑簌簌地在地面铺上一层,成年人的步伐太重,小孩子踩上去,笑声与清脆的碎叶声交替,与长夏迥然不同的新面貌在眼前拉开画卷。
在广州,你得迎接好这种“新”随时随地闯入眼帘,不打一声招呼,来去无声,捉迷藏似的就给你拐走了。
这座城市夏季太长,秋色让步,但广州的换季是暧昧的,一阵子的燠热叫人腻了,又赶着迎来一阵凉风,哄着你的笑,舒展你的眉头,待你放松警惕时,忽又半日气温遽升,褪下忧郁女郎的面纱,露出精灵少女原本的轻盈面目。
过去,我们被“城市化”唬了多年,什么“霓虹灯”“摩天楼”……不说全国,仅放眼岭南的各城市,你甚至找不出两片相同的树叶。
而对于广州,奇怪的是,在这里生活三年,像是已经生活了十年,又仿佛初来乍到。岭南文化浸染着人,但也尊重着人的本原。我可以毫不费力吃到家乡食物,可以去看天南地北的戏剧和展览,也可以一头扎进老城旧街上,在一家外表平平无奇的店铺里吃一碗云吞面。
这是一个适合用热情与生命与之交响的城市,外表再光鲜繁华,广州的文化价值与内在气质,永远是那些存在于街头巷尾、衣食住行的东西。
它永远有办法教会你一个道理:世界在变化,但生活,永远值得认真。
看不见的广州
有一部分——至少有一部分的广州,是肉眼看不见的。
你看得见花城大道白日对称的繁荣和敞亮,看得见夜晚珠江两畔闪烁的星光和缓慢航行的船只,但你未必看得见荔湾恩宁路河边领着放学后的孙子钓鱼的老翁,未必看得见住在北京路闹热商区背后绿荫笼罩的巷口里,摇着蒲扇唱张国荣的阿嬷愿意悠闲地同你“讲古”,踩着滑板行街窜巷的年轻“潮人”知道世界上最好玩的事……待你发现后,保你忍不住要慨叹,这是怎样一座城市,什么人都可以找到自己的位置。或者说,找到自己的“生活”。
如果你在广州住了些日子,那么我敢打包票,在你暂住的地方——甭管是旅馆、公寓,还是居民住宅,不出一个星期,你一定会摸清楚周遭一条街上所有“醒目”的老店和老人。
这里的“老”,不一定真的是岁数上的年迈,而是其自然透着一股扎根此地的气质,可以是五金店里无所不能的阿婆,可以是牛杂铺里轮流值班的年轻夫妻,也可以是拐角花店里带着三个娃的单身爸爸。
是的,以上这三种人,都曾出现在我的住处附近,我曾为五金店阿婆的巧手惊叹,曾一边与牛杂铺夫妇熟络起来,一边硬生生吃惯了原本抗拒的牛杂。还曾收到卖花大叔的鼓励:“我带着三个孩子,每日好攰,但被人爱着的感觉,很好。”
这不是一座热火朝天的城市,它像是小火慢炖,劲道的、有温度的东西,都深深浅浅地铺在水平面下,需要你去走近,去走进。
刚来广州时,我在西华路一间老公寓里参加了一个小型追悼会。逝者是一位患有天生智力障碍疾病的青年画家阿璞,年仅四十就因病发而去。
追悼会在西华路一栋临街老屋顶楼进行,一间隐秘而宽敞的老公寓,布局陈旧而淡雅,满屉储存着阿璞多年来的画作、收集的音乐,放上一张他最喜欢的肖邦作背景音乐,追悼会开始。与会者包括他的家人、朋友、老师与学生,多数都不认识我,但没有人会问我这张陌生的面孔,我没有多说一句话,就那样悄默无声地加入了他们。
亲朋以逝者之名成立了助残基金会,阿璞待了几十年的广州市少年宫,早于1998年就开设了全国第一个特殊儿童美术实验班,免费接收自闭症、唐氏患儿等孩子。几年后,少年宫还成立特殊教育部门,每年为特殊儿童提供两千余免费学位。阿璞的学生兼好友,视障少年子安,刚刚被英国知名音乐学府录取。
在广州,类似的精神传递与灵魂共振无处不在。烟火风味的市井巷头,对边缘群体的关怀,为个体梦想提供的庇佑与尊重,不疾不徐地渗进人心,兼济世代青年。
数小时后,我从贝多芬、肖邦和一段段真诚的悼念里将自己捞出来,走出那间洒满月光的公寓,静谧的夏日夜晚将我包围,被夜色软化的清风拂过,仿佛在施我以安慰。这时的广州,是母性十足而又知性包容的长姐,她理解我这个异乡人、年轻人,在偶然闯进另一种藏在阁楼里的人生后,所感受到的触动和震撼。
每一个到达广州的人,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生活” / HymChu
谈及广州,一个词总被提及——包容。这二字溶在广州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每一个角落里,就像春天的花粉,秋天的柔风,冬天的暖阳,无处不在地包裹着每一个在此生活的人。
雅俗交融,新旧并存,广州让你感受到的丰富,背后永远是一份从容不迫的自洽与自信,是人们对“过好日子”的信念与信心,更是“生活”的回归与在场。
生活在场,附近回归
今年有个词很流行,“附近”,最初起源于社会人类学者项飙在《把自己作为方法》中提出的概念,主张独在异乡的年轻人多关注自己生活的“附近”,通过触摸与融入“附近”,寻找对于大城市的归属感。
在广州,不能说“找到附近”,应该说——要忘掉你的“附近”,反而是一件难事。
我们先放下社会学概念,仅着眼空间上的亲近性。可以说,一个粤语城市竟可以轻而易举让异乡人感受到亲近性,是大多数人选择留居广州的重要原因。
居于市,必定得有安身之所。相较于其他一线城市,在广州要租到距离工作地不远的房子并不太难,至少很少需要你穿越N环去讨生活。通勤成本降低了,“生活”一下子就省出来了。
老旧小区里焕发着蓬勃生机 / Unsplash
我在一个老式小区租了一居室,房东是一对江西籍的老夫妇,身上保持着五六十年代人固守的留旧与节俭习惯,却同时兼有了广东人的实用主义和爽利豪情。他们竟将数年前的干净塑料袋留到现在,旧衣物齐齐整整地放到里间橱柜里,我与他们的过去共享了半间客厅。
每逢节假,他们总要邀请我与他们的家人共餐,坚持赠我家乡土特产,以各种形式和态度照顾我这个“独自打拼的异乡年轻人”。虽然,如今已有许多东西与他们那个年代的语境大不相同,而我发现,自己对于他们的盛情难却,本质上是无法抵抗地沉沦进了某种“家”的感觉,即便仅短瞬之间。
一个自诩“自闭”的人,可以避开喧哗的商业中心和社交圈,可以无视灯红酒绿的夜生活,但TA很难甩开“生活”本身——不在驱车驶往的远方,不在朋友聚会的网红餐厅,而是在只属于你一个人的、只靠你的双眼去衡量的周围。
在广州这座城市里处处散发着烟火气/ 图虫·创意
在广州,走到哪儿都有人提醒你要去“生活”,无论走到哪儿,无论什么人。
出租屋里的广州,游客看不见,学生看不见,在有了一定的属于自己的生活后,安下心来,才能感受到的。推开窗,每天必经的小路上蹒跚淌过互相搀扶的老夫妇,即便在早晚高峰,也总是能看见躺在长椅上悠闲晒太阳的散工,纸牌上写着“家电回收”,他们不紧不慢的嬉笑和亲昵着阳光的黝黑皮肤,让人忍不住揣测是否又一个“包租公”。
当然,“包租公”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在此地经年累月,有着自己固定的一套出工、返工时间,除了风霜雨雪(最后一字几乎可省略不计),他们自己设定的生活节奏,几乎不受任何外界因素影响。少赚几个钱无妨,多饮一杯茶紧要。
一个城市,最不可缺的是劳动者的身影 / 陈忧子 摄
广州人对生活的热爱,本质上也是出于一种对当下生活的自足与自信。打大风,遇到愿意停下来接我的出租车司机,在路上好奇遂问:“台风天你们也拉客吗?”得到的回答云淡风轻仿若置身和风煦日:“拉,怎么不拉?台风没事的,没事。”
我还认识一位家族世代都常住岭南的本地朋友,经营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咖啡馆,不说“往来无白丁”,恰恰相反,往来出入者,都是对食、饮等“粗鄙”的“精神外物”感兴趣的人。
在这帮“世俗食客”的引荐下,我毫不费力品尝到了老荔湾最具盛名的双皮奶和肠粉,知道了“白如玉,薄如纸”的技术原理,领悟到了究竟何为“鸡味”,在饮食文化厚重如迷宫的广州,我竟有了一股作弊之感。
肠粉 / 图虫·创意
多年城市发展,物价普遍上涨,但那些“抵食夹大件”的老字号却仿佛活在过去,守着最初的味道和价格,老而弥坚,不卑不亢。
现如今,游客或许爱去广州塔,但已不是必选项,在地面上层次丰富的风景对比下,广州塔顶的视野,未必比得上那些摸得着踩得实的花香鸟语吸引人。
在广州,高处并非不胜寒,只是那边风景独美,这边亦神清气爽。
广州塔顶的摩天轮 / Unsplash
生命之花,阳光常照
与朋友结伴去华南植物园,在北方读书、如今在互联网工作的她忽然两眼放光,告诉我自己从小的梦想其实是当植物学家。她好奇岭南的树干为何总变换着形体散漫生长,对园区内逾两千种植物保持同等高涨的热情。
撞见这些平时在城市街道里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新奇静态生物,她简直像迷途的少女归了家,丰富盛情的生命力,从植物本身传递到了她身上。
作为“千年商都”,广州的开放与融合文明,纳百川的海洋气度,已经享誉极盛,千百年来,贸易亨通的重商传统向内渗透,融入珠江,则冶炼成另一股更祥和丰足的气质。
珠江 / 图虫·创意
宋时建立古港,明代扩建城墙,将宋代三城、越秀山包入城中,并在山上建起了镇海楼,番、禺两座小山逐渐延展成“云山珠水”,以白云山系的越秀山为制高点,面向珠江,形成“六脉皆通海,青山半入城”的山水格局。城市用地随珠江岸线的南迁而不断增长,番禺两山腹地与不断形成的海积平原,则促使城市和自然山水长期维持和谐关系。
和谐与平静,是生物生长的最有利环境,是生命力的天然土壤。
广州的丰富生命力,能给一千个游客带来一千种不同的印象与留念,对于同一个人,也可以在不同的时间,牵动不同的心境,甚至可以毫不重复。
广州具有丰富的生命力 / Unsplash
有人流连爱群大厦和西华路美食这些“不变”的名片,有人捕捉在海珠北岸民宿里嗅到的第一缕晨风,夹带着浅促的海味。
不说现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广州第一座跨江大桥海珠桥开通的时候,就已经有人关注到了河南河北的异情异景状之精妙。曾称赞广州“阳光常照”的巴金先生就作此慨叹:“从前没有桥的时候,人就靠着篷船和电船往来两岸。如今却有一座大桥把这两个不同的世界连接起来了。”不仅空间上有了区隔,时间上也有了层次,到了夜晚,人行道上坐满了工人,“夜晚好像是工人的节日”,城市的诗意需要发现,但在广州,要发现它并不难。
鲁迅则用一个词“蛮气”评价广州的文化性格,指的是一种粗犷悍勇,但这粗和勇,仍然完完全全是市民生活的。
如今生活在广东的年轻人,谁没被龙舟和舞狮吸引过?谁未曾忍不住走进粤剧的帘幕内?剧作家田汉称岭南粤剧“热情如火、缠绵悱恻”,也可作广州城市肌底的一面侧写。
作为改革开放前沿城市,广州也同时保留着相当的民俗文化传统,不是守旧,反而是一种自信与自足。
广州诗人张维屏在《东风木棉》对广州木棉的赞叹,便:“烈烈轰轰,堂堂正正,花中有此豪杰。”
广州的脾性,广州人的性情,恰如木棉,热烈、持重而堂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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