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川
五 言 绝 句 赏 读
舟 行
石文成(清)
击汰过解洲,人在烟中语。
中流一舟来,空漾数声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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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感】
击汰,拍击水波,此处单指划船。烟中有人语,并不见人;大江中流也不见船,只遥遥漾出三两声橹。一派水雾空濛中,事物变形隐遁,需要心境专注,才能辨识。写这样的诗,感官要模糊、互用,语就是人,橹声就是船。需要六根互通(又叫通感),惟有通感,才是人类最神奇的体验,诗意来自那最初的朦胧感受。片刻之后,世界混沌的状态突然澄明,对事物的辨认(指认)得以完成,听了橹声,耳朵“看见”:“中流一舟来”。诗便由此完成,包裹着那一刻只可意会不可言说的诗意,等读者来细细体认。
访李延不值
真山民(宋)
白云满空山,山空人未归。
拄杖莫敲门,恐惊白云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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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感】
访友不遇。转用、熔铸、发挥了贾岛“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意境。既然朋友“不在云深处”,就将其所居处的这些“白云”作重点描绘,来写山空,来写友人之处世无痕,身出尘外,同样表达了对高隐的赞叹。在古人诗句或诗意基础上的转而再写,延伸发挥,或推翻重来,都需要有自己的独创,是新的一首,不是抱树依藤,牵强依附,此诗做得很好。另,宋亡后,作者遁迹隐沦,是被忽略的诗人。诗有命数,虽然被遮蔽是文化消费中的常事,但时间慈悲的时候,也会自行去蔽,都在冥冥命数里。反正死后光阴无限,根本不必着急。
自画吾松小昆山二首 其二 长松高士图
董其昌(明)
虬松绣青铜,峭壁立积铁。
下有逃虚人,长啸空山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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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感】
题画之作。虬松如铜,峭壁似铁,寻求脱离世俗之路的那个人,一声长啸,空山震荡。说是写画中人,其实是吐自己胸中意。没有一段奇骨,很难落语铿锵。作者以书画擅名,诗文多率尔而成,不暇研炼,故此诗中更多是不吐不快,用力掷出,内力很大,并不管什么开合收放、什么谋篇布局。作者之画,有人评价说“神气俱足,风流蕴籍”,此诗亦可见其画之风神。
注:逃虚,逃俗(世俗)入虚(清静无欲之境,或空门)。
长信宫
于武陵(唐)
莫问古宫名,古宫空有城。
惟应东去水,不改旧时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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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感】
风雨历尽,帝宫不再,沧桑无限。此处“不改旧时声”之“东去水”,当是文学史又一典型符号。悲麦秀于殷墟间,即此心情。悲铜驼于荆棘中,即此心情。与元稹的《行宫》似有相同,但此诗似乎还写出了另外的意涵:,帝国看似庞然大物,终有亡灭一日,而这社稷山川、庶民百姓,依然在焉,生生不息。诗无达诂,不必破题,不用具体而指,就任人评鉴吧。
花 朝
陈维崧(清)
晚渡雨初歇,故园书未来。
今朝花有意,休傍客窗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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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感】
目睹繁花,客愁更剧,思心更猛。故作者说,如果你们这些花想对我好,就离我的窗远一点。唐代岑参《行军九日思长安故园》“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写故园有菊,可怜却在战场旁开放。此诗写身边有花,但是请不要傍在客旅馆的窗边开,花真的有错吗?其实这种佯谬装傻,拿无情物当有情者来写,就是渲染情绪的一种手法,含蓄而深情,避免了直抒情怀的呆板枯燥,增加了诗的活力。当个技巧来学习,不难。
微雨夜行
白居易(唐)
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
但觉衣裳湿,无点亦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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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感】
自古以来,文人化写作、学者化写作,以辞采、技巧或学问为诗的书斋写作、案头文学,一直盛行。一提诗词,就是“之乎者也”的纯文言表演秀以及四平八稳的行业规矩与精打细磨的工匠做派,是古诗词给读者的深刻印象,不仅形成了写作传统,也塑型了审美范式。因此,大众阅读白居易作品,就会觉得不像“诗”,或者“浅”。而我眼里,白居易是真正的诗人,他始终对修辞主义有着警惕,努力把生活体验“原生态”活生生表达出来。王维的佛教居士诗、李白的道家散仙诗,更大程度上还是作为“文化”的诗,白居易尽管才华上略输以上二大佬一筹,但诗观上,却是独立的、更接近诗本源的,形成了中国诗词流脉里始终被遮蔽却并未消失的一支。比如此诗,其中无“道”,只有清凉的体感——诗人作为人的存在状态。我们不必知道秋雨中的夜行人是谁、从哪里来、往哪里去,只知道他在他自己的清凉里,这样也是诗。但不是说,我喜欢白香山,眼里就只能存在他的诗,诗有多种,不唯香山之诗,也不唯他人之诗,各有不同,才是最好。
登金刚台山顶
裴景福(清)
未晓平分日,方晴下见云。
登高回首处,烟雾满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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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感】
以“二十四诗品”为评价体系的传统文本解读方法,虽然不是科学的,却是人文的,虽然不是学术的,却是艺术的,所以沿用至今,依然有效。但也有它的不适应性,就是往往成为诗评家虚伪的“惯口”与“套路”,使基于艺术风格和美学意境的文本细读,成为某种简单的归类判断,让读者落入预设概念里。我没有能力、也不想发明一套现代评价方法,只是希望它能更丰富和立体,能够灵活生动而多方位进入诗核,比如本诗,就类似拍摄者移动机位录下的景象。也叫,移步换景。这是诗歌创作技法,也是解读手段,还原式阅读——读者虚拟自己就是作者或同行者,身临其境。至于得到的感受是雄浑、冲淡、沉著、高古,抑或疏野、清奇、飘逸、旷达,就都是读者自家事了。总之,诗歌的解读不是概念先行,而是感受或体悟先行,才对。
稚存归索家书
黄景仁(清)
只有平安字,因君一语传。
马头无历日,好记雁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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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后感】
好友洪亮吉(稚存)回家顺路,能够为作者捎带家书,却要主动向作者索要,说明作者无意写信回家,那并不是不思亲念家,而实在是前路茫茫,愧对期待,百事无成,无从谈起。既是被催促转寄音讯,也就报个平安吧!家人如果继续问是哪天捎来这个口信的,其实马头(旅途)匆匆流转,日日复一日在混茫中,说哪一天又有什么不同呢?就说是大雁往回飞的一天吧。也让家人有个愉悦的心情——相信我不久也会随鸿雁归来。这首诗细品则感男儿之深深无奈。作者数奇,为求生计曾四方奔波,一生穷困潦倒,此诗作于作者谋生的途中。一般初学者,不宜读此人诗,其诗虽俊逸清壮,却深藏抑塞愤懑,往往流露出底层人灰色命运中浓郁的感伤情绪,这样的情绪影响诗的气格,也会给初学者造成人生空无的心理暗示,故圈子里流传说,久读景仁诗必短寿。为之深深一叹。
图片摄影:孙祥海
编辑: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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